深秋时节,山里的气候特别冷,绵绵秋雨,让人觉得冬的气息已然逼近。村子里家家都关门闭户的,很是寂寥。丁香坐在窗前看雨丝,百无聊赖的。虽然是大晌午,因为雨,外面的光线反不如夏日的*昏明亮。圈里的猪又开始叫唤了,一声比一声高亢。丁香起身下楼到厨房,倒了泔水,舀了一瓢饲料,和在塑料桶里,打着雨伞,麻麻利利地开了门。
喂了猪,丁香再次回到屋子里。丁香是生活优裕的小妇人,衣食无忧,还有存款,村里人羡慕,娘家人长脸。屋子是两层小洋楼,圆形的吊灯很漂亮,点亮的时候,屋子就金碧辉煌了。她记得起这座楼的时候,村里人都过来道贺了。屋子里的摆饰很时尚,电视、冰箱、洗衣机都是最流行的款式。他说过钱不是问题,只要她喜欢。
她用手摆弄着窗前的那架风铃,山道上来人了,大黑伞摇摇晃晃的,从那身体晃动的幅度,她知道那是黑三阿婆。黑三阿婆快七十了,依旧耳聪目明。她颇有威望,见多识广,习俗礼仪什么很清楚,在村人眼里抵得上一部百科全书。此刻正向她家的方向走来。
门被疲沓的声音打响,“二嫂子,开门。”二嫂子是丁香的婆婆,婆婆有些耳背。丁香从楼上旋下了楼,开了门,让进了黑三阿婆。“阿婆,您找我妈……”“嗨,我不找你妈,我找你。”黑三阿婆用力地向门外甩雨伞上的水珠。“您找我……”丁香皱了下眉,阿婆专为找自己而来,怎么会呢?婆婆也出来了,“老嫂子,大雨天,你有啥事?”“二喜要结婚了。”黑三阿婆扯着嗓子。“随份子啊,已经随了呢。”婆婆的声音很大,生怕阿婆听不见。“不是,不是……”黑三阿婆一连摇了几下头,有点接不上话来,气似乎还未喘匀,看样子,阿婆刚才走得实在是急。“那是……”“二喜娘想给弄床合卺被,我想来想去,就想到你家丁香了。”这一次,婆婆听得很清楚,“老嫂子,我家丁香哪做得了那活,你还是找别人去吧。”丁香一贯粗线条,懒得做精细活儿,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。“二嫂子,你没老糊涂吧,哪能随便找人呢,这合卺被得找全乎人,你家丁香最合适了。你家贵朗结婚的时候不也是千挑万选吗?”丁香娘婆二家父母健在,儿女双全。婆婆的脸上有点难色,“老嫂子,你说的这些我哪能不知道呢,可丁香她不会呀。”“没事的,我教她弄准行。”婆婆不再推辞,在村里不是谁都能拥有这样资格的,任务光荣地落在儿媳妇头上,她该自豪。“丁香,那你就跟阿婆去一趟吧。”
丁香换了件喜气的红外套,撑一把红伞跟着黑三阿婆摇晃在山道上了。“丁香呀,你嫁过来十多年了吧。”“嗯,两孩子都十一岁了。”“好福气,你家两娃好久没见了呢。”丁香生的是龙凤胎,两孩子在城里上五年级。“四年没回家了。”“你不想娃?”“想啊,家里有老人,丢不开嘛。”“也是哦,贵朗最近回来过没?”“春节后到现在还没呢。”“男人的心野着呢。”“嗯,野着呢,他说挣了钱到时候在城里买房,把全家都弄进城去。”“呵呵,那敢情好。”黑三阿婆的笑声冲破了雨雾。丁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黑三阿婆说谎,贵朗说过要挣钱,但没说要全家人进城。
拐过山坡,就望见二喜的家了,下了坡,红对联、红窗花,透过雨雾,依稀可见。旁边的喜棚搭得很有规模,穿红着绿的女人们忙忙碌碌的转,桌椅板凳摆放得杂乱无章,鱼肉的香味儿飘散在空气里,有些发腻。二喜娘正在门首向外望,见丁香到了,客气地说,“丁香,劳驾你了。”将她让进屋子,吩咐人倒茶。黑三阿婆跟丁香喝了茶,二喜娘便领她们进二喜的新房,从柜子里拿出大红的绸缎被面,丁香一眼就瞟到被面的花样是龙凤呈祥。山里人依旧保持着这样的习俗,新婚夫妻要选用大红被。黑三阿婆充当着喜娘的角色,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丁香跟另一个女人。那个女人很富态,爱笑,笑起来特像弥勒佛。“阿婆,老传统我们不懂,该怎么弄您老吩咐,我们照做就是。”丁香点头表示赞同。她不敢随意说话,她知道山里人什么都要讨吉利,她担心自己不小心说错了话,被人笑话倒不妨事,可一旦人家将来有不顺心的日子,说错话的就是罪魁祸首了。她们按要求把被子的四角叠成八角状,平时缝被子是不这样讲究的,阿婆说这是喜庆之意,“八”就代表了“发”,财源广进,子孙繁茂,可不就是发么。四角叠好后就开始缝,两个人同时从一点起针,速度均匀,要在同一点上落针,多余的索线,系成蝴蝶结塞进被子里。这叫举案齐眉,夫唱妇随,生活就有奔头。缝完了叠成长条状放在床头,在床上撒上枣、花生、莲子。黑三阿婆唠唠叨叨,说的都是吉利话。丁香想起她结婚时的那床红被子,红得像天边的云霞,也是八角状的,大约也是黑三阿婆指导人缝的吧。她进门第二天,还给黑三阿婆敬了茶,婆婆说阿婆辛苦,敬一碗茶是应该的。
二喜娘给了丁香一把喜糖,说辛苦你了,吃糖。丁香接了喜糖说应该的,说二喜兄弟成家了,您老就等着享福吧。二喜娘的脸活像一朵盛开的菊花,皱褶里都是盈盈笑意,说是呢是呢,要不了多久她还要抱大孙子呢。二喜家的客人很多,闹哄哄的,丁香借口家里还有事告辞,二喜娘挽留她吃了喜酒再走。
丁香回了家,蔫头蔫脑的,婆婆问是不是生病了,她不答话,直接上了楼。她将自己关进那间屋子,干净而无生气的屋子,没情没绪的。她不吃饭,早早上了床,床上的枕套绣的是鸳鸯戏水,枕套很干净,没有他油腻的气息。看着那两只鸳鸯,她忽然觉得很刺眼,她想起了新婚时,贵朗对她说谢谢她给了他一个家,想起儿子出生时,他说的她是家里的功臣,他一辈子不叫她委屈。他会努力挣钱让她过上好日子。那时的丁香心里是甜蜜的,枕着他的胳膊入眠。
天黑了下来,她不开灯,在黑暗中她倒在床上,她想起了一本杂志上说的故事,城里的一对男女离婚,女人跟男人索要空床费。她当时还笑了,什么空床费,城里人也太那个了。就算法院判决生效,夫妻的情义真能算得清吗?自己的爷们挣钱养家多辛苦,只要自己的爷们心里向着家,就算不能长相厮守,自己就不算委屈。她曾把这个故事告诉过贵朗,贵朗抱她在怀里说她傻,说书上的故事都是骗人的。这张床多久没沾染他的气息了,连记忆都显得有些生疏了,她该如何跟他清算?
这几年,贵朗很少回家,即或是偶尔回家一趟,也呆不上几分钟。每次都说生意忙,一双儿女需要照顾,板凳都坐不热就坐小车走了。贵朗有了女人的传言不经意钻入丁香的耳朵,她心里陡生一种紧张、焦虑、撕裂感。她问婆婆,婆婆不高兴,说贵朗在外辛苦挣钱,你反倒要编排他。她想问贵朗,电话里问不出口。话到嘴边,变成了你什么时候回家?他说有时间吧。让她好好在家伺候老人,说他跟孩子在城里一切都好。真的是她想多了吗?从婆婆、贵朗那找不到蛛丝马迹。她不打电话,贵朗是很少打电话回家的,她看着床头的那架电话机,心里跟长了草一样。电话几乎是她跟他的唯一联系了。她给他电话,电话那头永远是倦怠的声音,听不出一丝惊喜。到后来,她觉得贵朗对自己是一种例行公事的敷衍,“钱不够花了吗?我抽空打给你。”好似她打电话就是为了要钱。最初她很疼男人,男人忙,忙得回家没时间、打电话没时间,后来变成了怨愤,真的抽不出一点时间吗?难道生意红火到了日理万机的地步了?!
她坐起来,拧开灯,找出当年的红被面。十多年了,她也舍不得扔,因为那是她跟贵朗婚床上的合卺被。她用手摩挲,被面依旧还有丝滑感,颜色依旧如血残阳般鲜红。她的眼被灼痛了。她是全乎人吗?她用心缝了被子,四角也叠成了八角状,她将缝好的被放进那只贵朗不用的行李箱,她决定带着它去找他,她要问问他,还要不要这床被?!
文/袁玉芳图片/网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