壬寅贺岁联
云舍.岁月
听雨庐已经离开我,缓缓落向记忆的深层,心中隐隐生起的怀念,日益变得浓重。那个四楼上的房子,开始了孤独。房中的一切陈设杂物,蒙上了薄薄的细尘,经受着时光的浸染,微微地泛出了焦*,就如同梦的颜色。门是锁着的,锁着的门给听雨庐以安宁。我想门前偶尔响起的脚步声,听雨庐是不会留意的
那个书案,仍然保持着往昔的姿态。案子上那一叠叠宣纸的夹缝里,藏着我十多年的心思。那些坠地作金石之声的寸楷,也微微地生了锈色,此刻正安分地躺在那里,他们相互重叠着,依偎着,相拥着,大概不会因为拥挤而相互埋怨,在这即将来临的寒冬,他们需要相互的体温。午前的时候,阳光从南窗照进来,听雨庐的温度短暂地升高,那些松烟墨的清香,便因蒸发而变得活跃,或许还有一小缕逸出窗外,但是不会被人觉察到的。
对我而言,听雨庐本来的意义,更接近于一种心境,而现在则是慰藉。在听雨庐的那些日子,我曾无数次地斜躺在那个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老式沙发上,享受着从玻璃窗户上透过来的阳光。我会眯起眼睛打个盹,更多的时候,则是点上一支烟,若有所思地吸着。面对满地满墙的墨迹,像欣赏自个的孩子,我因他们偶尔的出色表现喜形于色,有时甚至会反复吟唱一首歌里的某几句,或者大声朗诵:大江东去……。我也细细地挑拣他们的毛病,常常生出许多的不满情绪来。这时我会沉思片刻,猛地吸几口烟,把烟头摁灭,站起身来,铺开宣纸,握笔在手,我的情绪和意念便会很快聚拢在笔尖上,被挥动的手臂瞬间导引出苍枯润湿,行留迟疾的有形墨像。我习惯于抄一篇篇古人隽雅而了无尘烟的文字,常常沉入古人营造的意韵里。或置身于空谷寒潭之滨,或行吟于修竹长松之间,或读史于瓦屋苦灯之下,或泛舟于澄江月色之中。当我将宋人*禹称的《*冈竹楼记》抄写两遍后,我熟记了三百余言的全文。读着写着“冬宜密雪,有碎玉声;夏宜急雨,有瀑布声……”的句子,我的听雨庐便飘起漫天雪花,下起连绵细雨。我便会有卧在雪里,沐在雨里的感慨。庄周乎?蝴蝶乎?自己不得而知,神亦悠悠,意亦沉沉。
云舍—杜诗抄
新鲜的墨迹再一次挂满了听雨庐的四壁,有时就是一个内容,虽像多胞胎,但些微的差别我都能觉察到。我苛刻地、一遍遍地审度他们,再一遍遍地重新书写,像铸剑的工匠打制一柄宝剑。我知道只有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,淬炼又相当及时,打出的宝剑才会锋利无比。十数年来我在不遗余力地锻打着、锤炼着,我梦想将来能拥有一口自己亲手铸就的宝剑。于是,听雨庐就有了我无数次挥动的手臂,有我慵懒地坐在沙发上的姿势,有我悠悠地吐出的烟圈,响着纸与笔轻轻磨蹭如蚕食的声音,这些都收藏在听雨庐的记忆里,如同长长的折页,如果打开观看,眼睛会疲劳,觉感会很无聊。听雨庐不住地产生一些篇什,但我未珍惜过,虽然有的确实给我带来了荣耀。他们曾在都市的展厅里含羞地接受了成千上万人挑剔的目光的扫描,然后变成某个集子的一页,收藏在别人的书架上。这时,我大多也会收到同样的集子,我迫不及待地从中找到他们的照片,心情像重逢久别的情人,我幸福地回想起他们在听雨庐时的情形。这样的命运算是不错的了,更多的姊妹则进了废纸篓,进了废品回收站,进了造纸厂,在混沌中变成了再生纸的细碎纤维。在庸俗和浮躁的包围中,听雨庐近乎于一种理想。轻轻地关上门,感觉自己已在红尘之外。于是听雨庐成了我安顿灵*,逃避现实的地方。当我在繁冗的尘事中迷失自我的时候,我会在听雨庐把自己找回来,再出去的时候,明显地有了方向感。直到零三年的寒冬,在那个岁末的深夜,千里之外的长安朴石斋传来消息。兴奋像点燃一根火柴,短暂的闪耀之后,一如往日的平静,只是我意识到,我快要走出听雨庐了。云舍—拟虹庐
比我料想的要早,今岁秋风渐紧的时候,我北上驼城,踏进了丁香园的门槛。在我心中,丁香园是一个神圣的地方。少年的我曾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走进过这个四合院。20多年的记忆,已淡若烟尘,脑海里只剰下一幅类似印象派的画。那时候胆子小,心中怀有几分畏惧和虔诚。那时整个古城没有一处卖宣纸的,唯独这里的陈先生存有一刀半刀的。进了大门,心中所思就是先生能否分几张给我。其实,我的担心每每是多余的,先生每次都痛快地分给了我。有一次,他把仅有的几张全给了我,让我的心充满温暖和感动。也许是目的过于单纯,我甚至没有细细地打量一下丁香园,要不然对于小院的记忆也不会这么模糊。就凭这点记忆,我踏着青砖铺就的路,来到丁香园的门口,我不知是怀着如何的心情走进去的。印象中的亭子出现在眼前,也许是有人搬出去的缘故,丁香园似乎清洁了,也清冷了,院子里的花草树木也似乎比从前少了。文昌阁依然矗立在小院的南侧,虽然破败,但威严尚在,破烂的台阶上荒草丛生。但是,我从内心里喜欢这个小院,这地方就像一个隐在乡间的高士,穿粗布衣,着百纳鞋,没有稍许的浮华,但难以掩隐清雅隽朗的气质。我的心很快就和丁香园贴得很近。云舍—拟虹庐
丁香园的一间房子,夜间开始亮起灯光。我入住了丁香园。我开始和小院的人们一块共事,做着应该做好的一份差事。抽出时间,我临临帖子,开始一段时间以孙虔礼的《书谱》为日课。丁香园的宁静,让我的心很容易静下来。我的笔法有了长进。偶有闲暇,我还跟同事们聊聊天。同事都是丁香园的老主人,他们不屑于奢华,不舍离开丁香园,自有一番道理。他们饱学睿智,富有涵养,他们淡泊的心境,与丁香园的朴素是默契的。我请他们说说丁香园的话题,他们的语速不紧不慢,语气朴朴实实,没有故作玄虚,但能让人听出情趣来,也能听出对小院的深情来。这个小院之所以被赋予丁香园这么雅致的名字,是因为院子里曾长了两棵白丁香。可叹的是,我已无缘一睹她们的芳容,那两棵白丁香,早已化作了一缕香*,萦回于小园的上空。那曾是古城仅有的两棵白丁香,从民国年间就娇贵地生长在这个园子里,亭亭地伫立了五十多年。是哪位多情的人把他们移居到这里,已无法知晓。同事说,丁香的叶子是心形的,花儿小巧而洁白,花期长达四十多天,一到开花的季节,浓郁的芳香溢出小院的围墙,在百步之外也能闻得到。可惜,忽一日,她们容颜失色,玉殒香损,黯然离去。也许她们是想把这异香留在人们的心里;也许她们把小院浸染出文质,复归别处,播香于一方;也许是小园的人关照不周,而伤神出走。这让小园的人们叹息了好久好久。听了这些,我也跟着叹息。丁香园之美,尤在于丁香园的夜。入夜,月出于东山之上,跃过高高的城墙,挂于文昌阁的檐头,把清辉洒了一地。在案前立得久了,我会起身走向寂静的院子里,看着月与楼构成的小景,心绪便会定在那里。小院里偶尔会生起一股微风,轻轻地在楼与亭子周围漫回。风也是清的,仿佛是月光在流动。经常会听到山鸟在东山高高的城墙上鸣叫,偶尔有一两只轻叫着扑棱棱飞下来,从小院的上空掠过,然后不知去向。这时,我的身心是真正地溶进这夜色中了。深夜,我躺在床上,翻看一本书,是《美的神游》、《神居何所》,抑或《书林藻鉴》或者其它,不久倦了,不知不觉中滑落入梦乡……。鸟儿比我起的早,每次都是他们叫醒我,他们总是早早地聚集于文昌阁的檐角上,稀一阵稠一阵地鸣叫。这时远处的汽车声隐隐传来,但不足以影响到小院的清静,也不会伤及我晨起的心情。云舍—拟虹庐
日子一天天在向前走,像仅有一黑一白两个叶片的陀螺,不停地旋转着。我开始熟悉小园的四围。小园其实在一个半山坡上,被一大片老房子包围着,东边依着山,紧临层层叠叠的窑洞,西北两边是大片的瓦房。南边最奇,起初我以为只有那个小丘以及小丘上巍然而居的梅花楼。直到有一天,出于好奇,偶然沿着小丘的脚下寻进去时,才发现这里别有天地。当我看到一座红墙碧瓦的建筑锁在路中时,着实吃惊不小,恍惚中若有遁出世外的感觉。我惊异在一大片灰褐色中竟然隐藏着如此清凉幽静的地方。这儿正是给古城赋予传奇色彩的普惠泉,遐迩闻名的桃花水就是从这里流出。我终于意识到丁香园是枕着普惠泉的龙头的,两者虽然近在咫尺,但在平日里,我却不能发现他,可见其隐匿之深了。泉被保护起来了,我无法走近他,我只能隔着两重铁门,远远地观看了一会,然后退了出来。我仰头看见梅花楼和文昌阁雄峙于泉的南北高处,忽然想起藏龙卧虎这个词。有了这一切,方觉得这驼城一景名不虚传。我从心里愈发喜欢丁香园了,这里显然要比听雨庐大多了,也开阔多了。听雨庐只是一间被世俗和浮躁包围着小房子,而这里实实在在是一座小院,而且是个被文气浸透了的地方。听雨庐几近于心中的房子,是一处心灵驿站,是我多年坚守的一块乐土,而丁香园可使我真切地触摸到阳光,看到湛蓝天空上飘过的云彩,而且似乎远离了尘事,心可以不需设防地松驰下来,得到长久的宁静.云舍—丁香园记张胜伟中国书协副主席,中国书协培训中心教授,行书委员会委员,陕西书协副主席,西安美术学院书法系主任。全国第十次、第十一次文代会代表。陕西省“六个一批”人才。曾获第二、三、四、五、六届兰亭奖(五届二等奖,六届铜奖),入展第八、九、十、十一届全国展(九届“提名奖”,十一届“ 作品奖”),曾获“年度书法佳作奖”、“林散之奖”、三届青年展“ 作品奖”、“翁同和奖”,纪念长征展“特等奖”等。兼事国画、写作、书论研究。著有《书艺》。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#个上一篇下一篇