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夏
作者:杨逸
到阿尔弗雷多再也看不到《 电影院》,西西里岛的夏天还是没有过去。那是吉安加村的长夏。到小琳姐的樱桃已经发酵成了酒,到窗前那棵暴马丁香用皎白取代了桃*粉,绿叶间不再私藏艳丽,带着甜味的浓香在漂染空气——我们这里的夏天才正式开始。
暴马丁香开成了我眼里的浮世绘。用它的纯白和深绿。它在每个清早膨胀出新的几团,不顾当日天空的脸色。它一定是希望被记住些什么,它希望被记住的一定不仅仅是容貌和气息。雨来了,它透过雨用香气追索我的答案。
显然,在这样一个清早,我是个被一株树木问住的人。它不接受我的反问,它在雨中等候我的答案。树木的不谙世事让我不能顾左右而言他,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它更不会刻意描述自己的不谙世事。它看上去高大,有漂亮的冠,结实的枝干。它在被移栽到我窗下以前,一定因为有足够成熟的树龄才被选中。可我确实能看到它的单纯。
我开始认真思考,关于生命和美,关于永恒的瞬间和瞬间的永恒。我没打算去向任何一部哲学典籍讨教,窗下单纯的生命,需要我简单的诚意。于是我专注地考证我自己。我想起,在我幼年,曾经养过一只猫,从它吃奶时养起,直到它老死在几百米外那片平房的房顶。我每天都和它在一起,每天都在忘记它前一天的样子,可我确实见过它所有活生生的美。后来,直到现在,我能想起的却只有它被我找到后,那张再也不能醒过来的脸。它所有的稚嫩、鲜活、娇媚,越来越模糊成需要参考别人家猫才能粗略想起的一点痕迹。只有 那张脸,一直在代表它——只要我将它想起。它为了不让我记住这样一张脸,处心积虑。而我记住那张脸,像是接受了对记忆的某种催眠或雕刻。
我没再养过猫,在疫苗越来越齐全的后来。我的某些勇气在随年龄递减。它用一生告诫我,所有的美都有个期限。美是路过 的一种存在,不管是金阁寺还是巴黎圣母院。有人不断地记住它们,记住它们的美。三岛由纪夫,雨果,以及更多更多的人。记住它们的人,自己也无法征得时间的赦免,他们来不及忘记,时间在裹挟他们消失。消失的人又希望被记住些什么呢?记住的期限又是多久?
窗前的暴马丁香,对我的自问无动于衷。它白色的小粒又胀开数个,看上去,像是借来了平松禮二的画笔。我一定是笑了。人做不到的事情,有时候树可以做到。
现在,一棵暴马丁香在我眼前冒雨开放,像是一段情爱或寂寞,正在抵达顶峰。没有爱的人是没有寂寞的,恰如没有被爱过的人不懂某些悲伤。我到底该以什么回答这些穷追不舍的香气呢?我恍惚意识到,人的心思并不比树的更深奥,而这棵暴马丁香或许只是不想让我领教它的深奥。
一只黑色小飞虫钻了进来。它撞上了我。如果它不是这样用力,它会带着我的体温飞离我的胳膊。它成了黑色的泥。我去卫生间把它冲洗掉,它丝毫没有异议。它让我想起草叶背面的蚜虫,在某个雨后傍晚,为十几岁的我,聚拢出来不及躲避的一次战栗。这是夏天的恶作剧吗?螳螂隐藏在暗处,用颚齿切割草茎。“咔咔咔。”它说。它说的事关夏天另外一些真相,也许与我此刻的思考有关。可在当时,我一片懵懂。
我曾犹豫是不是要随它的声音走到夏天深处去,那些真相令我好奇。也许我会看到草叶下的雨水渗进腐叶的姿态,蚯蚓钻出来,像刚刚进行过温水浴。体型很小的蜗牛,用触角抚摸伴侣。蚜虫的腥味儿无处不在。接下去,我会看到蚂蚱的婚礼,或者还有某只蟾蜍的葬礼。许多蚂蚁在通风报信,它们几乎不能解释自己在为何奔跑。我不想看到老鼠、蚊蝇、没有骨头的虫子,可它们陆续亮相,并不介意我的厌恶。“咔咔咔。”螳螂在继续切割。“即便是这一切,也会随着夏天离你而去。这里没有永恒的夏天。”它又说。
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对眼前的暴马丁香敞开记忆,还有我一部分心扉。如果它的花期足够长,也许它会自己得到来自我的那个答案。就像一本书看到 的恍然大悟。而我也会从那个夏天的真相开始,把整个心扉缓缓呈现给它。我们的关系正在悄悄发生变化。不久前——确切说是几十分钟之前,我还只是它的一个看客,偶然捕捉到它藏在花香深处的一个困惑。仅此而已。
我们继续对视在初夏的一场雨里。我喜欢这种默契而温柔的感觉,像青梅竹马的恋人。“我曾经走进过你的心。”一个声音弥漫开来。“这比寂寞三百多天,才能换来一场盛开,还要难。这是偶然中的偶然——在时间永恒的流逝中,我们曾跌入彼此的心。”它继续说道。
在窗前,我坐了下来。暴马丁香开放在初夏的形态和气息令我着迷。它在我每次看向窗外的时候,都代表了甫一落脚的夏天。可它希望我记住的,显然是走进我心里那一瞬间。在初涉心灵的时刻,我们因这一瞬间,送给彼此生之记忆中的片刻永恒。
本文刊于年7月6日《吉林日报·东北风》周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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